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老宅土坯墙之谜

admin 80 176

现在居住在城市的年轻人,一般没有见过土坯房。近郊农村原有的土坯房,也早就拆除或翻盖了。

但在很多农村、特别是落后一些的平原村落,还多少遗留一些。

上世纪60年代以前,北方农村老百姓家建房,以土坯房为主,农民世世代代就住在这样的房子里。

青砖瓦房是官府、大户人家才有的,或者寺观庙宇、祠堂。老百姓是盖不起的。

土坯房就是用泥土为墙的房子。成墙方法主要有两种:

1.是做好墙基后,用木模具,放入泥土,人工分段、分层夯实,连续成墙。我们那一带也叫“拨打墙”。

2.是手工做的生土坯块(未经烧制),垒砌成墙。土坯块一般会选择粘土,另外填充部分农作物秸秆等,既可减重,也可抗震。我们也叫坯墙。

土坯墙砌好后外表抹平麦秸泥,再刷上石灰膏,凝固后防雨。

我家老宅就是第二种房子。在山东泰安城区东南20公里的一个村子里。

土坯房保温保湿,经济性强。今天看来,还有循环经济的模式。但是,直到改革开放前,造屋都是农民一生的大事。

农民、包括我们的祖先,世世代代就是两件人生大事:

一是生儿子;二是盖房子。

今天,其文化精髓底蕴也没有根本改变。

土坯房外墙石灰层易干裂、脱落,需及时修葺;否则,雨水泡了土坯,墙倒屋塌。

说一下家庭情况。

我出生时,爷爷还在世。他有民国21年的泰安县政府颁发的营业执照,签发人是石英,有红印章,经营范围是铁货铺,兼营食盐、酱醋等。但是之后不干了,种地。

营业执照我还保留着。不是重要文物。

据他说,我们祖上世代都是农民。划成分时定为中农。

还有一个大爷爷,跟我们一块过,农民。

姑姑家人口也不少,当时只靠姑父一人在青岛柴油机厂工作的工资,也很紧张。

那时,奶奶常常偷偷摸摸接济她们。我经常见她把大摞的煎饼,用个包袱包好,揣进衣服,鼓鼓囊囊,蹑着小脚,悄悄地往村北姑姑家疾奔而去。

父亲是独生子,老三届;母亲是泰安第一批幼师生。他俩一同都在本村学校教书。父亲教初中。

三代人生活非常紧张,衣服自大到小轮换补着穿,平时也就是吃饱没问题。没钱花是常态。

与一般农民家庭比,经济上没有多大差距。最大的好处是不用下地干农活,轻松一些。

感觉那时人民公社的正式干部,双职工的,生活明显好。穿的好,吃的好,工资花不完,好像没有犯愁的事。也许和不盖房有关。他们都住公家分给的宿舍,平房。

那时最为盼望的是过年,至少可以多吃几顿肉。再就是来客多,都习惯筷下留情,让妇女孩子多少能吃点好菜,她们是没资格上桌陪客人的。

后来,不知哪一年,老家原来的正房(土坯房)也翻盖成砖瓦房了,剩下院子东南的南屋,还是土坯房,改成了猪圈+厕所,农村人习惯称之为“栏”。

听北边本家二大爷讲,往上数好多辈子,我们家(他说咱们家,那时大概附支较近或一家)出过两代秀才,第一代秀才是乡试第一名,因为面试不合要求,未录用。第二代秀才不出名。

问父亲,他说听老人说过。但什么也未留下来。没印象。那时爷爷已经去世。

大概我刚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吧,泰安逢上罕见的连续大雨。猪圈漏顶了。

虽然早就不再养猪了,只当厕所用,但是父母也不希望全都塌掉,那样,再盖也花不少钱。

可是,雨一直下个不停,慢慢灌满了土坯墙。

原来墙的西面,日久天长,外表都发黑了,成了我童年的黑板。用石子一划,就出来白线。

父母对我格外寄予很大的期望,在墙上写下好多字,教我识字。上小学时,我已经能认800多个字了。当然,他们的学生大都不学习。

那时,轰轰烈烈的运动,还在蓬勃时期,老师是臭老九。父母都在学校挨过高年级学生的批斗。曲阜师范大学毕业的四大爷被罚到小学,也在扫地挖厕所。

批斗地富反坏右的群众大会,隔三差五就召开。小学生也要到场,跟着振臂高呼革命口号。不然,当不成红小兵。

当不成红小兵,那就得经常挨揍。地富反坏右的子孙们就是例子。

打人的都是贫下中农的孩子,老师你敢管?

地主阶级的变天账一度成为斗争的焦点,甚至进入教材。地主富农家里,地契,房契,钱粮欠条等,旧政府颁发的任用书,嘉奖令,都是想翻天复辟、反攻倒算铁的罪证。

破四旧更是彻底,祠堂,庙宇,寺院,道观,牌坊,石碑,古书,字画,玉器等等;能拆的拆,能砸的砸,能烧的烧。谁保留,谁就是想反攻倒算!革命的铁拳绝不会放过你。

年轻人穿着绿军装,带着绿军帽,箍着红袖章,天兵天将一般,目光炯炯,满脸绯红,排队而行,口号响彻,激浪般冲荡。有的地富反坏右家里,一天冲进三四次人群。

全村全国一片红,红宝书,红袖章,红标语,红漆像,红像章,红色宣传栏,红色革命歌曲,到处红旗招展..当然,除了台湾。

臭老九、地富反坏右的教师,很多都被开出阶级队伍,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。每个学校都配备了一名文盲级的贫协代表,入驻管理学校,一切事务安排,校长请示同意后方可进行。

坏分子生不如死;一般人胆战心惊。一旦被抓住把柄,工作开除还是小事,小命能否保住还是问号。

本来,是想等天晴了,再找人整修一下栏。

可是,接连十几天以后,天才放晴。

这天下午,父母放学回到家一看,栏塌了。房顶的檩条、秫秸、泡透的坷垃、泥浆堆满了栏。

四面土坯墙,只剩下西面做黑板的那一面,不过只有半截高了。黑板上的字,也只剩下“天大地大”“小麦玉米”8个字了。

看来,得新盖个厕所了。但是,先要把西面这半截墙拆掉,清出场地来。

又过了连续几天晴天,地上泥土干硬了,父母开始动手拆墙,我在一边远远观望。

墙倒好拆,用大镢头一捣就掉下一大块来,里面还是湿的。

拆到还有半米土坯墙(东西墙)的时候,在从南向北拆时,出现情况了:

一镢头捣去,土坷垃落下去,出现了一个木盒子。

木盒子也不精致,就是普通无漆的、椿木盒子,有点变暗黄了。大概有40cm长,30cm高,30cm宽。

惊异之下,就是激动与渴望:莫非祖上还留下过什么金银财宝?

藏得这么严密?而且从未有人提起?

据掌握,祖上也没人发过大财、当过大官啊?

这房子,是爷爷在世时建的,当时他是一家之长。

但他从未向任何家人透露过木箱的事。父亲证实了此事。但是除了他,别人谁会藏这里木箱呢?

先看看里面什么东西吧。

木箱像是用胶黏住的,没上锁,一撬即开。里面有一个蓝布白花包裹(坯洞里面极其干燥的原因吧),打开包裹,极其失望:

两个蓝皮的账本,四本书。每本约100多页厚。单面写字。

每个蓝皮账本,类似于现今16K纸那么大,不过还要长许多,竖行排列,自上而下、自右到左书写,装订。里面的纸,底色微黄,质量上佳,全是漂亮、工整、精湛的小楷毛笔字。

内容呢,当时看了就觉不妙。

最早从嘉庆年间开始,直到同治年间,每一段都是记录的欠账情况。

主要是借出粮食、未归还的记录。

如同治某年某月某日,出借本村某某人,高粱5000斤(数字都是大写,如五千斤),出借准许人,谁拉走,谁签字,谁帮办,谁证明,一一列明,尚未归还,谨记。

每年都有十几起类似记载。满满记了两大本。除高粱外,还有小米,麦子等,甚至有绿豆。

那时我们祖上怎么有这么多粮食?那得有多少土地?父亲也是一脸茫然。

不过,他说那时的秤,是老秤。16两一斤的。

不管老秤新秤,5000斤是一定的。

还有借钱未还的记录。

如500文,300文,200文居多,最多3吊未还,最少50文未还。

中间字迹也有用毛笔把姓名、数字涂盖了的,不过极少。应该是还了的。

也就是说,基本上都是借了粮食、钱未归还的记录。

然后是四本书。

结合后来的知识,应该是绣像书本。

不过不是小说,是四本较旧的兵书。

纸张细腻柔韧,没有缺损污渍,保存比较完善。绘图清晰、美观、生动,犹如连环画。没有洇墨现象。只是没有看出来什么朝代印刷的。书局名字记不清了。

这下可令人意外了。没有听说祖上有从军的,保留这个干啥?

第一本兵器介绍:刀枪剑戟斧钺钩,18般兵器;角马,帐篷,抛石机,火铳,甚至有信鸽。皆有图画,有使用要点说明。

第二本阵法介绍:不仅是两军相对时的队列排布,还介绍遭遇作战、埋伏作战等队伍的具体安排。

第三第四二本,都是用兵心得,父亲大概读懂,我听他再解释。不是孙子兵法上的内容。

不知不觉,半天过去了。都觉得饿了。

如何处置木箱里的东西呢?开始讨论了。

奶奶在场的时候,母亲极少讲话。

不在场的时候,我们都听母亲的。

父母都是胆小如鼠的人。况且,他们还都是老师。

一旦传出去,我们家里还有上一辈子保留的变天账,这不是作死吗?

开出公职、大会批斗外,以后孩子们参军招工,都别想了,世代修理地球吧。出门还敢抬头走路吗?得低头溜墙根了。

至于那四本兵书,更是没用了。毛主席领导我们,全民皆兵了,古代阵法没用了。

现在我们早就造出了原子弹、氢弹,帝国主义吓破胆了,还有飞机坦克大炮,18般兵器啥用?

光留下兵书也不行,破四旧,烧的都是过去的旧书。留下来,让红卫兵来了,找出来,还得烧,还要挨批斗。严重了,也要开除公职。

这事,只有我们三人知道,谁都不准对别人讲,家人也不行。这是要命的大事啊。

就这样,父母达成一致意见。

我当然是老实听着。

不一会,灶台炉火点燃了,父母把那些账本、书本撕开,一叠一叠扔进炉膛,火光骤然明亮。

一会儿,全部烧干净了。

连同那个木箱。

父母长出一口气,又再三嘱咐,不准对任何人说这个事,包括奶奶。

果然,我一直未对任何人讲。

只是有时候,在心里想:爷爷当时保留这些东西,到底是么目的呢?

时光荏苒,转眼40多年过去。

依靠国家改革开放的伟大政策,全家都实现了城市化,在泰城安居乐业。

房子都很大,电梯绿化,环境优雅;学校商场医院,生活方便。

关键是,再也不用害怕下连阴雨,土坯墙倒塌了。甚至,我们有时盼着,天天下雨,像南方一样。泰安还是太缺水了。

父母早已退休,也在泰城买了一个小房子定居养老,同时向我们靠拢。他们本来是不愿意上城里来住的。

老宅子就慢慢衰败下去了。栏(厕所)也被填平,种上了樱花、丁香。

父亲去世的前几年的一个下午,我又一次买了3个趴蹄,过去吃晚饭。

他两个工资都5000多,但是只知道白菜炖豆腐;趴蹄很烂,好嚼,都爱吃,但从未舍得自己买一回。

我一周大概买一次过去,那时,一个趴蹄18元左右,3个不到60元,到是没压力。

吃着饭,我提到了账本,说:当时如果不烧,留下来该多有价值啊。

账本可以用来研究清末的地方经济社会发展历史,兵书说不定有重要文献价值,或是文物价值。看电脑上说,一本明代的绣像小说善本,还卖到10几万元呢。

沉默了很大一会,当时头脑已经时常糊涂的母亲叹了一口气:当时保住自身就千恩万谢了,哪里去想那么多。

又过了很长一会,父亲说到:账本留着,对我们,对别人,都是负担。过去大善人还烧欠条呢。兵书是不该烧,可是当时留着也是祸害啊。命里有时终须有,命里无时莫强留啊。

这是唯一一次涉及此事的谈话。

生存恐惧之下,能会留下什么美好的东西哪?

如今他们都仙逝快十年了。

为今天幸福平静的生活感恩。

希望孩子们今后的生活更幸福。